教了多年楊喚的夏夜,這是第一次拿起他的詩集認真翻閱,然後發現一個天才洋溢、多愁善感卻又奮勇向前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。
連用三個「天才洋溢、多愁善感卻又奮勇向前」教材上常用來形容他的形容詞,並不是我的辭彙窘困,而是對之前的輕忽相較今日真誠地佩服。這個年輕人啊!真棒!
所以當他以〈垂滅的星〉:「輕輕地,我想輕輕地/用一把銀色的裁紙刀/割斷那像藍色的河流的靜脈,/讓那憂鬱和哀愁/憤怒地氾濫起來。/對著ㄧ顆垂滅的星,/我忘記了爬在臉上的淚。」用字不用太難,取材亦是人們心中的話語,只是在唸著唸著的過程,這個年幼時宛若男版的灰姑娘男孩,長成今日悒鬱不語的青年就站在你面前。而你不知如何舒展他眉頭的虯,僅能隨著詩句唸著唸著……。
楊喚給歸人的信:「我曾這樣譬喻過我的寂寞,我說:我像一個流落在荒島上的水手,面對著向晚的天邊,海鷗棲息了,游魚潛沉了,滿眼是海水、浪花,滿耳是風聲和濤聲……。」楊喚的寂寞是流落荒島的水手,是在向晚的時分沒有指引回家的南十字星,他短短二十五歲的一生,終是在找尋一個有暖度的歸宿。在童詩〈小蝸牛〉中:「我駝著我的小房子走路,/我駝著我的小房子爬樹,/慢慢地,慢慢地,/不急也不慌。/我駝著我的小房子旅行,/到處去拜訪,/拜訪那和花朵和小草們親嘴的太陽。/我要問問他:/為什麼他不來照ㄧ照/我住的那樣又濕又髒的鬼地方?」當我讓孩子朗讀這詩時,孩子感受到他末句的「鬼地方」戲謔地開懷般笑了,我卻無言地為他掬一把淚,我知道他要說的是〈小樓〉:「當風與雨在暗夜裡突然來訪,/這小樓乃如一株落盡了葉子的樹;/那憂鬱的夢啊,是枚白色的殼,/我呀,就是駝著那白色的殼的蝸牛。/我,有一對耽於沉思的眼睛;/樓,有很多扇開向藍天的窗口。/但,陽光的啄木鳥是許久也沒有飛來了,/不停地,不停地,我揮動著招引的手。」同樣均以「蝸牛」為意象,說明自己蝸居般的生活嗎?卻有著同樣的想望,期盼陽光的照耀,不要日子只是風雨交加的危樓。期待生活的光照進蝸居,他努力去拜訪去招引,在困頓中揮擺能量,不讓日子僅是如此。
所以就算是個失眠的夜裡,他仍積極地尋求「人生的問題與答案,美麗的童話與詩句。」(〈失眠夜〉:「今夜,又ㄧ次/我免於被封鎖進痛苦的睡眠,/在沒有燈的屋子裡,/自己照亮自己。於是/紙煙乃如一枝枝的粉筆,/在夜的黑板上,/我默默地寫著/人生的問題與答案,/美麗的童話和詩句。」)這就是楊喚,不讓自己被打倒,還要鼓舞你向前,他說:「你的嘆息,應該被快樂絞殺,面對著明天歌唱。」而「你的腳步,應該跨出窄門,向沸騰著的廣場。」(〈短章〉)不是停留在原地,不是僅是低聲的感慨,是邁開腳步大步向前。
所以當化成詩句展演在我們面前時,他的詩不再是四個選項中的一個答案,是扎在我心侃裡的一根針,提醒我:「詩,是不凋的花朵,/但,必須植根於生活的土壤裡;/詩,是一隻能言鳥,/要能唱出永遠活在人們心裡的聲音。」縱然他仍這麼謙虛地說道:「可是,真慚愧呀!/那些被我移到紙上的/只是字的黑色的屍體,/詩的蒼白的標本。」
這個中秋連假,我與楊喚共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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